赵 勇 | 童庆炳先生的最后两课
《南方文坛》
2021年第4期
赵 勇
童庆炳先生的最后两课
文 | 赵 勇
2015年4月20日上午11时许,童庆炳老师打我电话说事,其中的一件事情是,他想在4月底5月初给硕、博士生做一次“文心讲座”,话题叫作《文学研究与历史语境》,让我安排。当天我就了解一番文艺学专业研究生的上课情况,决定把讲座放到4月29日下午。又想到超星学术视频的钟名慧此前曾留下联系方式,希望我提供信息源,我便问童老师是否愿意录像,他同意了。
童老师喜欢上课是出了名的,因为早在1997年他就写过一篇《上课的感觉》。此文先在北师大校报发表,随后又被编辑易名为《我的“节日”》,刊发于《人民文学》杂志(1997年第8期),流传甚广。就是在这篇文章中,童老师说出了他多年的感受:上课就是人生的节日,“天天上课,天天过节”①。既然是过节,就要精心准备一番——先沐浴,后更衣:平时不怎么穿的西装要穿上,平时不打的金利来领带要打上;皮鞋擦得倍儿亮,头发梳得倍儿光。俗话说:吃是吃给自己的,穿是穿给别人的。童老师把西装革履穿到教室,让自己显得精神焕发,让学生看得赏心悦目,这种境界恐怕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就拿我来说吧,我在讲台上也站了三十多年,却从未站出过“节日感”来。更要命的是,我上课常常头发不剃,胡子不刮,踢里踏拉,松松垮垮,整个就是山药蛋派风格。记得十多年前我讲“马克思与现代美学”,课程结束时,一女同学走到讲台前,悄悄对我说:老师,您的包包该换换了。这时我才发现,我那个人造革皮包棱角磨得泛白,污损很是严重。拎着它坐公交,简直就是包工头的标配。
以丑为美,把美学讲成丑学,这是我的强项。
也是在这篇文章中,童老师说出了他的愿景:“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我不是死在病榻上,而是有一天我讲着课,正谈笑风生,就在这时倒在讲台旁,或学生的怀抱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②很显然,在童老师的设想中,他是想把课讲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息的。而死在讲台上,在他看来就是人生最大的圆满。
▲童庆炳《旧梦与远山》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大概正是这一原因,童老师晚年一直没离开过讲台。例如,从1994年起,他就给博士生开着一门“《文心雕龙》研究”的课。此课每年一轮,一直讲到2008年他做胃切除手术,才不得不被迫停止。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之后,他就跟我念叨,还想每年给本科生讲点课。2009年12月2日,他在给我的邮件中甚至写道:“我现在不上课。但这样不好。我觉得我每年可以给本科生或硕士研究生开讲座,起码一学年可以讲五次,把在外校讲的,拿到本校来讲。此事我已经给春青说过。乘现在还讲得动,讲一讲,若是再过几年,可能就讲不动了。”那时候,我已当起了文艺学研究所所长,其实就是以前系里的教研室主任,我则戏称为文艺学生产队小队长。小时候我在农业社的生产队里干过农活儿,便知排课相当于派工,这是小队长的职权所在,也是童老师跟我念叨的原因所在。不过,虽然“大权”在握,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却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基本上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为什么我敢抗旨不遵?道理明摆着嘛,身体还不在状态,真把老爷子累趴下了谁来负责?我就这么拖着,想把这个事情拖黄了。
拖了几个学期,童老师见没有动静,就拿我是问,言辞中带着火气:为什么还不给我排课?我说:不是想让您喘口气吗?他说:我现在还是在职的教师,既然在职,不上课是不像话的。而且现在身体也好起来了,每年给本科生上个两三次还是可以的。我说:您要是确实想上,咱们就借鸡下蛋。我有一门“文学理论专题”的选修课,是给本科生开的。我把您的名字列到前面,让它进入选课系统,您先讲两次,剩下的我讲,这样如何?童老师高兴了,说,好,就这么办。
▲童老师给本科生同学讲课时的情景
2011年3月,赵勇摄
▲本科生同学听童老师讲课时的场面,2011年3月,赵勇摄
▼课间童老师与请教问题的同学交谈,2011年3月,赵勇摄
气氛不错,于是三节课结束后我走上讲台,幽了童老师一默:
正像童老师所说的那样,他在其他高校也讲过这个话题,但因为时间关系,他在那些地方展开得并不充分。我去年就在山东师大听童老师讲过一遍,但我听的是“此处略去一万字”的版本(众笑)④。童老师今天的课讲得好、讲得美,你们知道好在哪里美在何处吗(停顿五秒钟卖关子)?童老师的说法是“美在关系”,这当然没错。但我刚才也总结了四个字,叫作“美在暴露”(众笑),因为童老师给大家提供了好多他自己的私人经验。童老师这次讲课也给我带来了很大启发(众大笑)……月季花是北京的市花,太高大上了,我以后上课就讲狗尾巴花(掌声响起来)。
那时候童老师已从学校搬出,租住在奥运村附近的一个房子里,离我家只有一箭之遥。于是课后我打车,送他回家。我问他连讲三节课累不累,他说还行,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就说:下次课咱们可以不打车了。他问我怎么回事,我便给他讲起买车的事情。童老师关心地问:你怎么买了个两厢车,那种车结实吗?我大包大揽夸海口:结实啊,“高六”号称“平民小钢炮”,既然是钢炮,怎能不结实?其实那时我对“高六”还所知甚少,只是凭着道听途说蒙事。说到兴头上,我就开始忽悠童老师,说:三天之后我就可以提车了,提车后我赶快练两把,下周我给您当司机如何?我肯定手潮,但艺不高人胆大,敢开,您敢不敢坐?童老师显然被吓着了,立马回应:不敢!我敢坐李春青的,也敢坐蒋原伦的,现在还不敢坐你的。等你开得上了一万公里再说吧。
一年之后,同样还是本科生的这门课,同样还是这种安排,我已可以开着车接送童老师上下课了,尽管还没开够一万公里。实际上,一千公里都没开出去时,我就把他请到了我的车上,记得那是郊外举行的一次会议。
但又一年之后,我却不能给童老师排课了,因为2012年秋天,他又一次生病住院,心脏装了两个支架。从此之后,他才算是偃旗息鼓,不再提给本科生上课的事了,但似乎也并未死心。记得2014年3月,他提出要面向硕、博士生搞“文心随谈”,讲《漫谈文学理论的学术研究》,我给他安排了。来年他说又要做讲座,我就猜测,是不是他的上课瘾又犯了?
《文学研究与历史语境》的讲座如期举行,我主持。
把文学问题还原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观照反思,而不是仅仅对其进行逻辑推演,这是童老师晚年时常谈论的一个话题。这次讲座也是从这里开始的,然后他就举了例子:
我正在给我孙女编一本她四岁时要读的三百篇的诗集,所以最近去景山公园看牡丹,就想把一首杜甫写花的诗编入其中。但回来翻阅杜甫诗集,发现杜甫写花的诗篇很少,找来找去,才发现一组诗篇:《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第五首是这样写的:“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找到这首诗以后呢,我一看,又有些丧气。因为这是老年观花的情景,让一个四岁的女孩去背这首诗,我觉得有点不合适啊。为什么呢?因为黄师塔是僧人死后埋葬的地方,这就不怎么吉利了。第二句写的是这老人啊,没有劲,他在春光烂漫中又懒又困,随便看看也就算了。第四句的“可”引导了一个疑问句,是杜甫自己问自己:桃花这么多都开放了,你是爱深红色还是爱浅红色的花呢?实际上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对老年人来说,看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就像我去景山公园,别人都挤着去看黑牡丹,我瞟了一眼就赶紧离开了。我现在看牡丹,不问花的大小,也不问花的颜色的深浅,我这种心情与杜甫“可爱深红爱浅红”的心情是一样的。这就是老年观花与青年观花、少年观花的不同之处。所以这是杜甫到了四川草堂住了几年之后,因为春天到了,桃花开了,他出来赏花,赏花的情景就是这样一种懒洋洋的情景,就是这样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的情景。所以你得知道杜甫是在什么时候写这首诗的,才能理解这首诗的意义在什么地方。这就涉及一个历史语境的问题……⑤
童老师就这样展开了他的演讲,依然是那样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有时念一念讲稿,但更多的时候是抛开讲稿,举例、解释、现身说法,仿佛不是在做讲座,而是围炉夜话,如话家常。
▲童老师讲《文学研究与历史语境》的情景
2015年4月29日,赵勇摄
我曾无数次地听过童老师讲课,也曾琢磨过他讲课的技巧和风格。面对听众时,他很少有慷慨激昂、雄辩滔滔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慢条斯理,把一个问题徐徐打开,然后佐之以丰富的例证,逐渐把听众带入到他讲述的情境之中。讲课也是有节奏的,有人喜欢大弦嘈嘈,如同机关枪,仿佛进行曲;而童老师却是一板三眼(相当于4/4拍),轻拢慢捻抹复挑,但并非没有高低起伏。通常,在需要强调和彰显的地方,他会高亢一些,甚至会用一连串的排比句增加效果。而当他举例时,声音和表情就会同时松弛下来,转换成一种讲故事的节奏。什么是讲故事的节奏呢?本雅明说就是纺线织布的节奏。四五十年前,我奶奶手摇纺车讲故事,就在我心田里种下过这种节奏。大约三十年前,我听钱谷融先生的高足储仲君老师讲课,忽然意识到,春风化雨般的讲课艺术原来就是这种节奏。后来,这种节奏就在童老师的课堂上反复出现了。可见,能把课讲到一种境界者,通常是有其相通之处的。
为什么童老师能把课讲到这种境界呢?原来他是有其师承、自成章法的。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说过: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位原辅仁大学教授,后出任北师大中文系教授的叶岑芩先生,给我们讲课时,他运用他的一副花镜,把外部语言与内部语言区别交叉在一起,讲得有声有色,受到同学们的欢迎。他写讲稿,当他坐在讲桌旁埋下头读讲稿的时候,就会把花镜戴上,用较慢的语速,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句读出来,让学生都能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这时他是在运用他的外部语言,力图把他所讲的问题学理化,精确地表述出来,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征服学生。但当他读完了一段讲稿,把花镜摘下来,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听课的同学们也似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时候叶先生要举例说明他的观点了。这时候,叶先生完全甩开讲稿,用他平日背过的诗词或小说里面的一个细节,加以生动的、具体的分析,有时候他突然会从座椅上站起来,挥着手,语调抑扬顿挫,十分有感染力。学生们开始聚精会神地看他的即兴式的表演。实际上这时候他是在运用内部语言。
叶先生的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发现我所敬仰的老师,凡是课讲得好的,都是如此做的,不过所用的方法略有不同。……我后来的发现是:文学与生活是相通的,自己的切身的经验和体验就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何必处处举过往作家作品的例子,你可以讲你的一段经历,一段见闻,甚至你做的一个梦……即兴地扣紧问题地分析它。渐渐地我又发现我祖母的故事、我母亲的故事,也具有文学性,为什么不可以分析她们的故事呢?这样从书本到生活,都成为我讲课的内容,我感觉到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永远也淘不尽的海洋。⑥
这里需要稍作解释。外部语言(或言语)和内部语言(或言语)是童老师思考文学语言问题时形成的一对表述,前者是指合乎逻辑与语法、经过深思熟虑的语言;后者则是黏附着丰富心理表现、充满生命活力的语言,如同苏东坡所说的“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然而却有“自然绝人之姿”⑦。童老师把他研究文学语言的心得拿过来,用来说明好的课堂语言也该是外部语言和内部语言的交叉使用,我以为是很有道理的。讲课不能老是端架子,拿腔作调文绉绉,也不能通篇大白话,从头到尾赵树理;应该“内外”结合,刚柔并济,嘈嘈切切错杂弹,这样才会出效果。因为童老师认真琢磨过讲课这门技术,还总结出一套理论,自然他也就能把课讲得张弛错落、活色生香了。
▲吴子林组编:《教育,整个生命投入的事业》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
那天讲座,童老师举例很多,因为举到流行歌曲的例子,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起初,他是在讲解“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淮南子·汜论训》)究竟何意,以此说明古人所谓的“历史语境”,讲着讲着例子就来了。他说当年他唱《海港之夜》《列宁山》等歌曲,是“得其处”的,所以唱得有情有调,但苏联解体之后,有一次他与王蒙又唱这些歌曲,长达一个半小时,却越唱越觉得索然无味,因为那时它们已魂不附体,“失其所处”,再唱这些歌已不是味道了。顺着这个思路,他又补充说:现在我喜欢的还是80年代的歌曲,像李谷一、毛阿敏的歌,李光曦的《祝酒歌》,很喜欢,但90年代以来的流行歌曲,唱得如泣如诉,像说话那种,却不喜欢听,因为他们没有嗓子,像是老鼠在唧唧叫。
欢笑声四起,气氛活跃起来了。这时候,好像是方维规老师插话道:那邓丽君呢?
童老师说:邓丽君的歌我是从来不听的,因为这里有一个历史语境。当年邓丽君为了配合“反攻大陆”,曾经义唱义卖,捐了一架飞机。自从知道这个事情之后,我就对她非常厌恶。
想到邓丽君音乐给国人带来的感性启蒙,我坐不住了,就想为她辩护几句。但刚说了句“现在是不是可以不计前嫌”,立刻就被童老师堵回来了:我是福建人呐,打不到你们山西……
哄堂大笑。
然而,这个插曲却被视频制作者给掐掉了,很可惜。
那次讲座进行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大概是讲得太投入了,童老师全程没喝一口水。
5月是高校的“农忙季节”。就是在这个季节里,我们举办了“百年学案2015南北高级论坛”(5月16日)。那天,童老师上午做主题发言,话题是《文学理论批评的历史语境化及其意义》,下午又参与讨论,总结陈词,精神头儿十足。这次论坛后不久,我收到文学院群发的一条短信:“各位老师,文学院定于本周三(5月20日)下午3:30在电子楼阶梯教室举行文学院党校成立仪式暨首场讲座(童庆炳先生主讲)。请各位党员老师、所长副所长准时参加,也欢迎其他教师参加,谢谢!”
要不要去参加这个成立仪式呢?我有些犹豫。因为我不是党员,不去似乎也说得过去,但通知中又没放过所长副所长。更重要的是,那天童老师下午主讲,而我恰好上午刚从陕西师大返回校园,带着裴亚莉刚刚面世的一本散文集:《只有松鼠了解我的心——纽约漫游随笔》(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我是看着她趴在自家汽车的后盖上写下“庆炳吾师悦读”几个字的,如果参加这个仪式,我就可以迅速完成任务,让童老师了解她的心了。
于是决定参会。
会场的气氛很是热烈。简短的成立仪式之后,童老师被请上讲台,开始了他的演讲:“各位同志,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掌声)首先,让我热烈祝贺北师大文学院党校的成立,这是我们文学院的一件大事,是文学院党委的一件大事,是值得我们永远铭记的一件大事。今天呢,让我第一次做党课的报告,那么我的题目是:《做‘四有老师’,为党和人民培育英才》……”⑧
▲童老师讲《做“四有老师”,为党和人民培育英才》时的情景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录音笔,也取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准备一心二用。
为什么要把昆德拉的小说读到童老师的讲座上呢?因为我正给本科生同学上着一门“文艺美学与大众文化”课,讲到“媚俗艺术与大众文化”时,我决定增加一次个案分析:《昆德拉笔下的Kitsch》。这个话题我从未讲过,需要提前做一做功课。韩少功的译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三十年前就已读过,但许钧的新译本自从2003年买回后,却一直束之高阁。借这个机会,我必须重读昆德拉,这既是备课之需,也是为了让阅读“重新到位”。——这一点我是在向路遥学习。为了写好《平凡的世界》,路遥重新奔波于生活之中:“有些生活过去是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⑨阅读或者备课难道不需要这样吗?于是在往来于西安的高铁上,我读起了昆德拉,并且把它延续到了童老师的课上。
该读第六部《伟大的进军》了。
童老师说:“1955年7月1日是我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日子,至今已经近60年了,但是我始终记住我入党宣誓的那一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刻。入党的誓词不是随便说说,对共产党和共产主义,你一旦认同了它,你就要以毕生的力量去实践它,为之而奋斗,这样我们的生活和生命才会变得有意义。”⑩
昆德拉说:“萨比娜内心对共产主义的最初反叛不是伦理性的,而是美学性的。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城堡被改造成马厩),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于是,当她的油画在德国展出,她本人则被包装成为自由而战的圣人或烈士时,她愤怒了,说:“我的敌人,并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媚俗。”⑪
童老师讲开了故事:“……我们来到列宁故居,从一楼走到二楼,来到他的书房。就在我摸到了列宁的书桌和书架的那一刻,我心里哼唱起《国际歌》,眼泪潸然而下,不可抑制。我一般是不会流泪的,但是在那一天,我哭了。”⑫
昆德拉正大发议论:“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⑬
童老师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1964年10月16日那一天,大家知道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了。那一天我不在北京也不在我的老家,那一天我在越南的河内。那年我28岁,在兴奋了一天之后,第二天我坐着车奔向河内师范大学。到达学校门口时发现学校的大门紧闭,和往日不同,我的司机就按了两下喇叭。大门突然敞开,向我走来的是河内师范大学的校长,一位已经60多岁、矮个子的留法的权威,还有全校的老师和学生,他们的嘴里就说着一个词‘中国’。他们将我从车中抬出来抬到他们作为大会堂的一个巨大的茅草棚,将我推上讲台,……我一瞬间理解了‘祖国’的含义。”⑭
昆德拉也讲开了故事:1970年,柬埔寨内战结束后被越南占领,弗兰茨随同西方的一批知识分子乘坐一架大飞机,从巴黎飞往曼谷,准备前往柬埔寨边境,对这个国家施行人道主义援助。然而,“伟大的进军”终于演变成一场伟大的作秀,他们也终于没能走进柬埔寨,只好原路返回。在曼谷,弗兰茨遭遇劫匪。这时他想到萨比娜,并且在她的目光鼓励下,与劫匪打斗起来,但终于还是寡不敌众,被一个重重的东西砸趴下了。因为媚俗,弗兰茨付出了沉痛的代价。⑮
……
我就这样读着,听着,眼前是昆德拉的表述,冷峻中透着反讽;耳边是童老师的句子,高亢中满怀深情,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蒙太奇组合,意味深长。
那个时候,距离童老师的辞世还有整整25天。
小说已经预叙,托马斯与特蕾莎遇难了。因为刹车失灵,他们与卡车一起坠入山谷。
▲童庆炳先生
(1936年12月27日-2015年6月14日)
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那天我是以“群众”的身份走进那个阶梯教室的。群众嘛,往往是不明真相的。童老师又一次现身说法,激情澎湃,对于党员同志是坚定信仰;而对于我这个落后群众来说,自然就是要使其提高觉悟了。
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而在访谈过童老师的好友何镇邦先生后,这个意思又添新意。那天,我准备了这样一个问题:童老师是因为您组织的一次活动认识了王蒙,然后才开始他们之间的友谊的。童老师也说过,中国当代作家中,他对王蒙和汪曾祺最为推崇⑯。依您对童老师的了解,您觉得为什么他会推崇这两位作家?何先生说:老童对王蒙一直有一种崇拜心理——说崇拜可能有点过,可以叫作欣赏吧。他们都有一种布尔什维克情结,王蒙是“少布”,老童是“青布”,俩人在一起还不时会唱唱苏联的俄语歌,所以才能一拍即合。
▲访谈何镇邦先生
2021年3月,舒翔摄
醍醐灌顶!我的耳边则响起王蒙的文中说法:“童庆炳先生去世的噩耗突然传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是在学生当中去世的吧?我听他在公众场合讲过,他的愿景是,某一天,在课堂上,他倒下了,他走了。这是大美,这是大善,这是他的期待。因为,他热爱教学工作,他爱学生,爱讲堂,爱教室。……他走了,不是在课堂上,如同在课堂上,听说是与学生们一起登山之时。”⑰回来后查阅,王蒙十四岁入党,童老师十九岁宣誓。宣誓时,童老师应该还在龙岩师范,紧接着就要北上首都,来北师大读书了。那是他学习生活的新旧交替之际,也是他政治面貌的党团转换之时。
回放一遍童老师的录音,忽然听到一段铿锵有力的表达:“我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我从始至终认为,我就是一名普通的教师。尽管我有很多著作,但是,我看重的第一位的东西就是,我是一名教师。到现在为止,我培养出来的博士生已经超过了七十名,还有一部分是博士后、高级进修教师和硕士生。那么今天我可以在这里骄傲地说,我培养的这些学生,没有一个是贪污犯,没有一个是腐败分子!他们都不是孬种!这是我为他们感到骄傲的地方。”⑱
掌声。热烈的掌声。
我现在要说,这也应该是童老师一生的圆满之处。
而且,许多年以后,面对文学院历史,在座的听众或许会想起童庆炳老师带着他们去见识共产主义信念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想到,如此酷爱讲课的童老师,最终是以老共产党员的身份在人生的讲台上谢幕的?对于这样一位共产主义战士来说,也许这更是一种圆满吧。
2018年6月12-15日写在童庆炳先生逝世三周年之际
2021年3月6日改于访谈何镇邦先生之后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研究中心)
【注释】
①②③童庆炳:《旧梦与远山》,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187、187、186页。
④此梗来自2011年春晚赵本山等人表演的小品《同桌的你》。王小利饰演的大成子在给桂琴的信中写道:“我多么想跟你说一句话,此处略去三个字。”“有一次咱俩走在放学的路上,路过一片小树林,此处略去27个字。”后又有“此处略去78个字”之说。最后,赵本山拿出纸笔,要写信给老同桌,说:“就写个名字,此处略去一万字。”
⑤童庆炳:《文学研究与历史语境》,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7227082/.
⑥童庆炳:《讲课:外部语言与内部语言的交叉》,载吴子林组编《教育,整个生命投入的事业——童庆炳教育思想文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66-67页。
⑦童庆炳:《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115-117页。
⑧⑩⑫⑭⑱童庆炳:《做“四有老师”,为党和人民培育英才》,载吴子林组编《教育,整个生命投入的事业——童庆炳教育思想文萃》,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128、130-131、133、133-134、129页。
⑨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97页。
⑪⑬⑮[捷克]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297-303、299、306-335页。
⑯童庆炳:《又见远山 又见远山——童庆炳散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第81页;朱竞编著《世纪印象——百名学者论中国文化》(上),华龄出版社,2003,第155页。
⑰王蒙:《庆炳千古》,原载《光明日报》2015年7月10日,后作为序文进入《又见远山 又见远山——童庆炳散文集》一书时略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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